刚才有个中年男人在牛车旁嘀咕了一句话,小阿文就是在听到那句话后才这般沉默的。
“村里的尿泥儿也要翻身了,太阳从西边出来了!”
一个村子里,最穷困最无能的人家,就叫做“尿泥儿”。
能被撵到村子外面单门独户的住在臭烘烘的荒地里,可不是就已经混到了这个食物链的最底层?
不知道阿文此刻又联想到了什么,他的身子,忽然的抖动了几下,像是冬天猛然来到,又像是蛰伏的生物,想要醒过来。
阿圆陪着小家伙一起沉默着,沉默吧!不在沉默中死亡,就在沉默中爆发!
“嫂子,爹是个最好的人,从来不跟别人争执,也不让我们跟别家的孩子去争去抢,后来爹没了,大哥也让我们躲着别人,我就只能跟旺仔儿玩儿,别的孩子,见到我会扔石头,会‘呸’我!可是,村里冬天要出河工,每家出一个劳力,我们家却要出三个,三哥劲儿小,也跟着去了三年了,手脚都冻的裂着口子——”,阿文终于发出声音,眼泪在眼眶里转悠,嗓子眼里,时时发出受伤的野兽般的呜咽。
牛车前面的白老二,双肩绷的更紧,抓着缰绳的手指关节,青筋毕露。
阿圆长叹口气,一手从上到下轻捋阿文的后背,这种压抑的呜咽本不该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所发出,但是,压力越大,成功的动力才越大,这样的孩子,捋顺了,会长成最优秀的人才。
就让他尽情的倾诉吧,小小的心灵里,倾倒出所有的委屈,然后才可以轻装上阵。
阿圆顷刻间想明白了一个问题,为什么阿文的读书要拖到一个月,就为了自己跟白家姑姑的承诺吗?现在就去,别耽误了,阿文的热情激情必须得到宣泄的通道!
“阿文,擦擦眼泪,听嫂子说,这事儿用不着再觉得委屈,落后,就要挨打,没什么稀奇的,也不用抱怨,你想要不挨打挨骂受鄙视,那就必须变得强大。”
小阿文停止了抽泣,大睁着眼睛追问阿圆:“阿文要多吃饭,赶紧长成大哥那样的个头吗?还有二哥,做生意最厉害了,这也叫强大吗?”
“对!阿文说的都对,长一副像你大哥那样的好身板,那拳头说话,会少吃一点明面上的亏,长一副你二哥这样的精明头脑,迅速发家致富,在村子里的地位也会提高一些。但是,嫂子希望你可以比他两个都强,既拥有好体格,又拥有灵巧的脑子,还要拥有丰富的学识,铺展开更加光明灿烂的人生,如此,才不枉活到这世上一遭儿!”阿圆说的慷慨激昂,忘记了这只是在面对一个小孩子而已。
小孩子却很激动,生命深处的一簇火苗被点燃了一般,模模糊糊的找到了方向:“嫂子,你是说,我还要有三哥那样的学问是不是?”
阿圆悲哀的看着这个孩子,扶额:“阿文,你三哥只是读了两年书,勉强认个字而已,还算不上有学问。你大哥、二哥、三哥都没赶上好时候,家里穷,念不起书,现在不同了,我们家里有了余钱,完全能送你去学堂读书,只要你努力,无论在身体上、头脑上,你都会比我们强大,你能明白吗?”
用“好好读书为国为民”去教育一个孩子,太抽象而不可捉摸,阿圆这样“土鳖儿”的引导,会起到良好的效果吗?
事实证明,小雨来的正是时候,迷蒙的小孩子,就在这一刻,确认了自己一生成长的方向。
有了明确方向的路程,才能走的毫不迟疑,才能提高速度,快马扬鞭。
旁听者白老二握紧了拳头,他没有回头,那声音却铿锵有力:“阿文,只要你想读书,读多少年,花多少钱,二哥都不会含糊!我们哥儿三个的希望,就全放在你身上了,我们没学到的金贵东西,你多学,把大哥二哥三哥没学的份儿,都补回来!”
迎面而来的秋风知道,这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儿,眼中热泪滚滚,老三已经参加了三年,他五年,大哥更早,十冬腊月里在河上铲挖冻的干硬的泥土疙瘩,衣裳单薄,根本不能遮蔽严寒,还要被监工时时的训斥,甚至鞭打,夜里又饿又冷的睡不着觉儿——
混成“尿泥儿”的人家,你还指望人家对你公平优待?
“二哥——”,阿文激动的叫了一声,他想说,我会好好读书,读出来我自己的份儿,也读出来大哥、二哥、三哥的份儿,我会读的很好很好,不让你们失望——
可是,这样煽情的表达,他一时之间还做不到,跟这个总是冷着脸的二哥,也从来没如此的深谈过,还不习惯。
小家伙太激动太紧张,浑身都有些发抖,阿圆又有些舍不得了,大家丢这么一座大山去激励孩子,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,给压趴下了?
“阿文别着急,书是慢慢儿读出来的,就像盖房子,你得一点一点的添砖和泥儿,不过是聪明努力的孩子可以盖得快一些坚固一些罢了,你也别想的太远,五年、十年,考上个秀才就行,我们家买来的地,就不需要交税钱了!”
白老二终于冷静下来,脸上也抹干净了,闻听考秀才,也涨了精神:“阿文要是能考上秀才,以后,咱家就再也不用出人工去挖河了!”
如果说,秀才的概念,一个小孩子还不是很清楚,但是此刻,“秀才”能带来的福利却是最受这个孩子喜爱的,庄稼人苦哈哈的活着,却不觉得过不下去,最痛苦担忧的日子,也不过就是服河工的劳役罢了!</dd>